狠心

赵一伟

冬天的午后，东北风刮着，阴冷阴冷的。一个黑瘦的老人从乡村汽车站下来后向姚家庄走去。老人踌躇着，四下观望着，越靠近庄子，他的脚步越慢。远远一个女子骑着电动车迎面而来，老人早早让到路边招手问道：“姚建民家在哪儿？”女子放慢了车速，用手向姚家新村指了一下：“第三排第二家就是。”

(资料图片)

姚建民和他的大弟姚全民、二弟姚新民和小妹姚晓敏同一天下午接到母亲的电话，让他们兄妹无论再忙，当晚务必回来一趟。

临近年关，老大老二打工回来几天了，这阵儿他们正在帮着邻居修院墙。听到电话里母亲语气慌乱，二人手都没顾上洗，就奔母亲家来了。远远的，他们就看见母亲站在院子外头迎着。老三老四都在县城上班，开车不到半小时也到家了。兄妹们簇着母亲往院子里走，顺着母亲不安的目光，他们看见堂屋的沙发上窝着一个小老头。兄妹四人面面相觑，旋即就明白了老人的身份。

姚建民一张脸立马就黑了下来：“你还有脸回来！”

老人把头埋在大衣领子里，动也没动一下。

“这里不是你家，我们都当你早死了！”老三姚新民对这个陌生人恶狠狠地说。

老二姚全民和小妹姚晓敏一旁站着，目光也是冷如寒冰。他们的母亲没有跟进来，此时她坐在外面的廊道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剥着花生种。

老人稍微直了直身子，嗫嚅着说：“我是你们的爹，你们让我到哪儿去？我现在一身病，要死也死在家里！”

“你是谁爹？俺们的爹三十多年前就死了。你从哪儿来赶快还回哪儿去！”姚建民满脸不耐烦、往大门一指道。

1985年，当时姚建民只有十二岁，最小的姚晓敏才五岁，他们的父亲姚孟亮是县粮食局的干部。这样的家庭在当时的农村按说让乡亲们羡慕才对，可他们家的日子却是庄子上最苦的。

土地到户后，农民们都甩开膀子大干，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红火。可姚家没有劳力，孩子们身单力薄，根本帮不上什么大忙。再说，姚晓敏明年也该上学了，屋里屋外，只指望母亲王月娥一人，实在挑不起这副重担。他们的父亲在县上当干部出不上力也就算了，可钱也不往家里拿。父亲不回来还好，他们母子虽然苦点累点，但一家人结束一天的劳动，端起饭碗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，他们都感觉很幸福。父亲偶尔回来一趟，十有八九都是把王月娥往死里打。弟妹们吓得躲了出去，饭都不敢回来吃。姚建民已经懂事了，他担心父亲打母亲，虽然也心惊胆战，但他一直护在母亲身边。有一次，他为了阻止父亲殴打母亲，一头撞向喝醉酒的父亲。没想到父亲丢开母亲，红着一双眼睛，举起一个板凳向他砸来。顿时，姚建民额头上血流如注，现在还留有一块疤。

此后，姚孟亮回农村的次数更稀少了。

有一次，姚晓敏发高烧，几天几夜都不退，诊所里的大夫慌了，让他们赶快转院。姚建民与母亲替换着背姚晓敏往县城赶。由于手头实在没钱，不得已他们便去找姚孟亮。没想到姚孟亮没见着，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年轻女人，点着他们的鼻子就是一顿辱骂。姚建民和母亲羞愤难当，只得背着妹妹哭着离开了。一个远房亲戚实在看不下去，替他们交了住院费，姚晓敏才捡回一条命。

原来，姚孟亮在城里找了一个相好的，他们生的女儿，都已经上幼儿园了。

从此，姚建民兄妹再没见过他们的父亲。在他们心里，那个叫姚孟亮的人已经死了。

为了帮母亲干活，姚建民和姚全民小学没有上完就辍学了，只留姚新民和姚晓敏继续读书。

后来粮食局不景气，听说姚孟亮辞职干起了粮食收购生意。那些年收购粮食都是先欠着农民的钱，等粮食销出去、款子回来了再跟农民结账。只要有销路，简直就是空手套白狼。姚孟亮在粮食局干了大半辈子，路子自然广。路子广的姚孟亮生意红火时，据说光小轿车就有四五辆。

姚孟亮再风光也与农村的王月娥没有什么关系。王月娥带领孩子们在土地上勤勤恳恳地干着。时间一晃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，姚家老大老二相继结婚生子，老三考上了医学院，老四姚晓敏也上了师范大学。一时间，姚家的孩子个个长大成人，且有了出息，乡邻们再也不敢拿眼角瞧他们了。随着孙辈们的降生，加上母亲年龄也大了，兄妹们不再让她下地干重活，只在家里洗洗刷刷，照顾一大家子的生活。王月娥也放下多年的隐忍，面容舒展开来，明显白胖了很多。

现在，正当他们一家人苦尽甘来、该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，竟突然回来一个爹。

近几年，粮食生意不太好做，农民被骗怕了，没有现钱收不到粮食。姚孟亮生意越做越胆大、越做越贪心，本钱不足就贷款。谁知中了别人的套路贷，不但血本无归，还欠一屁股债。二老婆一看形势不对，卷款不知去向，就连他们的女儿也联系不上了。姚孟亮没办法只得把几处房产都抵押给了银行，所以他现在连个立足的地方都没有，彻底成了丧家犬。或许上苍看他还不够惨，姚孟亮又查出了肝癌晚期。于是，他想到了他的归宿——他还有老婆，还有一堆儿

第二天，天刚蒙蒙亮，姚建民和姚全民两兄弟开车送这个老人、这个所谓的父亲住进了县人民医院。他们不想再让母亲作难，不想再让母亲看见这个人。头天晚上，他们兄妹商量到半夜，这是他们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。

春节过后不久，有人看见姚家兄妹在他们的责任田里挖坑埋一个方匣子。

村里的老人们蹲在墙根晒太阳，一个老太太嘴努向姚家麦田的方向，说：“这家人真狠心！”

本文原发《花溪》2021.01.中